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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:论红楼梦》

接触《红楼梦》应该很早了,而后往往意犹未尽,除了重新读起原著以外,也开始看起所谓红学的书籍,在书店里埋头啃读过若干部《xxx说红楼》等等。

我曾经觉得各种索引派的研究十分引人入胜:那些文章试图从字里行间掘地三尺,挖出一些蛛丝马迹,看完以后会让人惊呼:原来如此!然而随着年龄渐长,我对这类研究逐渐失去了兴趣,觉得这类研究总是给人一种猎奇的满足感,从而让人获得一时的快乐。甚至有些书籍的内容像极了对侯门秘史的偷窥,我愿称之为红楼梦狗仔(李劼更狠,将这类红学家称为「食尸的鹫鸟」)。

最近读了李劼的这一部《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:论红楼梦》,却有种眼前一亮、耳目一新的感觉。因此,虽然有不少论点无法认同,但还是觉得有必要诚实写下来对一些观点的感受,聊做记录和探讨。

何谓「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」

全文整体脉络基本就是在为「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」这几个字做解。这种全息影像表现在两个维度:历史的纵向维度和东西方的横向维度。

历史的纵向维度

在历史的纵轴上,文化是回返的,以文艺复兴的形式。而作者首推《红楼梦》为文艺复兴的地标。

中国文化的脉络由《山海经》的苍茫世界开始。《诗经》中的「关关雎鸠」、「哟哟鹿鸣」在作者看来是充满天地灵气的声音,屈原的《天问》、庄子的无用之树,都代表着文化对诗意的天空的向往。

然而,这样的灵气和诗意,在其后的数千年间消失殆尽,后面历朝历代的文化,将目光从天空投向了大地,以至于充斥着桎梏和虚伪的道德,丧失了最初和最终极的审美。

这样的文化审美的堕落,和历史社会结构中「走狗和绵羊的胜利」是同步的,即走狗的居心和绵羊的道德最终打败了豹子的贵族审美。这种绵羊道德「不是旨在创造,而是张扬功名,表彰忠臣节妇」,而文化也变得老谋深算、灵气全无。

在这种历史背景下,《红楼梦》横空出世。它直接上承《山海经》中的原始和混沌,中间挟汉唐风骨,宋明情欲而来。人文和诗意的回归是《红楼梦》之所以作为文艺复兴地标所在。从人文来说,它彻底颠覆了《资治通鉴》、《三国演义》等术学和道德的说教,暴力和权力的歌颂,一反以往文化中道德的桎梏,将人作为中心来叙事和考量;而从诗意来说,它继承了《金瓶梅》的世俗性,而又有全面的升华:将情欲分离,脱离了欲的泥淖,而情却得到淋漓尽致的挥发,同时,所有的感情都诗意盎然,这种诗意源自于远古《诗经》中的那一声诗意盎然的「关关雎鸠」。

《红楼梦》中,道德和说教的走狗与绵羊形象被诉诸于贾政、袭人、宝钗之流,而作者不无揶揄地对这些角色进行了嘲弄。王熙凤、探春等则具有豹的凌厉和创造性,但缺少了豹的精神,在此就是诗意。而宝玉和黛玉,及他们的副本形象(柳湘莲、宝琴等),则具有所有的贵族精神和诗意审美,即诗意。一部《红楼梦》,对所有的历史和社会进行了解构和颠覆。

东西方文化对比

如果将《红楼梦》作为中国文化文艺复兴的地标,那么自然就会想到与欧洲文艺复兴的文学经典的对照。在这里,作者的思考是由海德格尔的《存在与时间》引起的。作者身陷囹圄之际,同时阅读了《存在与时间》、《红楼梦》,并从海德格尔的表述「人类诗意地居住在这地球上」,联想到了《红楼梦》带来的诗意的回归,由此引发了东西方文化的对比。具体来说,作者对照的是但丁的《神曲》,塞万提斯的《唐吉坷德》,歌德的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以及莎士比亚的《哈姆雷特》。

在此,作者详细阐述了《红楼梦》与《神曲》的叙事结构、贾宝玉与骑士唐吉坷德的痴傻对照、少年维特对夏洛蒂的诗意而悲剧的追求等等方面的对照。而作者首推哈姆雷特作为贾宝玉形象的对称,由此得出「唯有莎士比亚与曹雪芹并驾齐驱」:「可以说,莎士比亚戏剧具有《红楼梦》的全部丰富性以及人文深度」。

其他一些有意思的角度

节气韵律

《红楼梦》作为文艺复兴的地标,叙述技法自然也是登峰造极。它兼顾气势和神韵,「既具吴带当风的飘逸,又兼顾氏三毫般的细腻逼真」。情节峰回路转、柳暗花明,但整体上是按照春夏秋冬的不同节气韵律变换的。

春自然是指大观园之前的情节。黛玉秦入府、秦可卿的死亡、学堂的打闹、王熙凤执掌宁国府、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等情节峰回路转,有如初春乍暖还寒的试探。细雨迷蒙,万物蛰伏,但蓬勃的生命力已经开始跳动。而后是省亲的金碧辉煌,又过渡到大观园初建的徐徐春风。至此,春天正式宣告到来,大观园洋溢着春天的活泼和快乐,其乐融融。

诗社的兴起和刘姥姥二进大观园,代表着盛夏的到来。而后凤姐、平儿、晴雯、湘云、宝琴悉数登场,诗社空前繁荣,各种大小宴席轮番登场,热闹非凡。最后是诗社的极致繁荣和宝黛之情,将夏天的热烈推向高潮。整个故事在此如同灿烂的礼花,凌空绽放。

在盛夏时,人们往往有种夏天永不结束的错觉,而大观园的入秋,也是从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开始的。在假凤泣虚凰一回中,药官的死亡悄悄拉开了秋天的序幕。虽然是假凤泣虚凰,但真正的肃杀和死亡已经离主角们的世界不远了。从这片落叶开始,天气逐渐凉了下来。虽然后面大家又聚集在怡红院夜宴祝寿,但这已经是夏天最后的回光返照。在此之后,尤氏姐妹之死、「悲题五美吟」、黛玉的《桃花行》等等情节,都使得秋意愈发浓厚,直到抄检大观园的到来。这场抄检直接宣告了深秋的到来:《芙蓉女儿诔》代表着大丫鬟们的凋零,而「寒塘渡鹤影,冷月葬花魂」的联诗则暗示死亡的命运最终流向了小姐们。至此,大观园已经寒意彻骨。

大观园的冬天已经看不到了,因为高鹗的续作完全背叛了这一轮回的隐喻,不看也罢。但是,冬天的形象或命运,则是在最开始就已经书写好了的,那就是「白茫茫大地真干净」。

而这种节气韵律的流转,也是阅读《红楼梦》的乐趣之一。每次读到 80 回,彻骨的寒意使人掩卷长叹。而过一阵子再打开书,却又能从繁花似锦的荣国府开始。每次阅读都像经历了一场轮回,而每个轮回又有新的体会和感受。

女性审美

前文说过,《红楼梦》带来了诗意和审美的回归,而尤其值得关注的是,这种诗意和审美的回归,是女性带来的。

《红楼梦》中男性世界和女性世界的对比是显著的:男性世界或如贾政之类道德的僵尸,或如薛蟠之流低俗的顽主;而女性世界则首推大观园中的一群女孩子。这种对比正如书中借宝玉之口说出的「男人如泥,女人似水」。

由此,作者也点出了另外一层意味:历史上审美的丧失,正是由于男性权力的膨胀和女性引导的缺位。也因此,这种历史上女性引导的审美创造,在《红楼梦》得到了全面的复兴:顽石是女娲补天所留下的无用之材,只有经过女性的洗礼和审美的引导,才能够变成通灵宝玉。而林黛玉作为贾宝玉的引路人,用她高洁的审美,引导宝玉洗清了世俗和道德的污秽。

这种女性之于男性的创造意味,不仅是对男性历史的颠覆,甚至是对《圣经·创世纪》的颠覆——女人不再是男人的一根肋骨,而是男人之所以成为男人的前提。

我的想法

上文简单整理了一下我在阅读本书时,觉得特别有意思的观点。作者还有一些其他的观点,例如所谓「灵-梦-情」的结构等,我觉得略显牵强附会,因此在这里不再阐述。

在我看来,上述作者对《红楼梦》人文和诗意的推崇固有其可取之处,但整体还是太偏激了。历史和文化,从审美上虽然是必须带有对天空的向往、对诗意的坚持。但作者对诗意和审美理解,未免像是一种纯粹的避世和消极的返祖:在此歌颂的是「关关雎鸠」式的纯情吟唱,肯定的是「杨柳岸,晓风残月」式的婉约哀愁,而全盘否定了杜甫的沉郁、苏轼的豪放等,将他们统统归为因为不得志而不得不抒发的「浊气逼人」的牢骚。但作者尚且知道贾宝玉的出世是先入世,由色而空,又岂能不知,对大地的苦痛的记录在审美上具有同样积极的意味。

当然,这些激烈而新鲜的观点总好过陈腐而隐晦的偷窥,也让我再一次开始重读《红楼梦》。毕竟,再多的注释和解读,都不如和曹雪芹对话来的直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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