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思琪的乐园崩塌
本文涉及部分剧透,介意慎读。
每一个读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的读者,对这本书的第一印象一定是它的精巧。大量——甚至是巨量的、精美的、细腻的比喻或通感,构建起思琪、怡婷、伊纹的世界。
思琪第一次发现老师的声音跟颜楷一样筋肉分明,捺在她身上。
眼泪流下来,就像是伊纹脸上拉开了拉链,让她们看见金玉里的败絮。
伊纹姐姐的两个眼睛各带有一条垂直的泪痕湿湿爬下脸颊,在黑暗中映着电影的光彩,像游乐园卖的加了色素的棒棒糖,泪痕插进伊纹姐姐霓虹的眼睛里。
靠近他们的窗子的缆车车箱子徐徐上爬,另一边的缓缓下降。像一串稀松的佛珠被拨数的样子。
额头光饱饱地像一个小婴儿的奶嗝。
……
在这些比喻下,作者仿佛有极强的感同身受的能力,了解每一个人物在每一刻最真实的内心,再将其最准确地描述出来。但,就和《夜晚的潜水艇》一样,太多工整精巧的构建,同时也显得华丽而脆弱。读起来有点累,像是在反复感受到惊艳以后的疲乏。
腰封上的推荐语——「向死而生的文学绝唱」「骇丽的文学标本幸存之花」,虽然试图概括作品的力量,却也不免显得有些空洞和故弄玄虚。
以上是未曾了解作者林奕含的生平经历之前,读完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的感受——一个极细腻、极敏锐的作者,描写了一个少女遭遇悲惨不幸后的痛苦与折磨,最终不得不自我解脱的故事,控诉着社会上存在的对未成年少女性侵的血腥恶行。
直到我深入了解作者林奕含的经历,并看了她的相关视频。
林奕含(1991年3月16日—2017年4月27日)……2007年,她因偏头痛、忧郁症症状等,前往台大医院精神科等相关门诊看诊……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故事情节疑似涉及她自身遭性侵害经历……隔日(2017年4月27日)3时前后,她在台北市松山区住处上吊自杀身亡。
突然,书中所有细腻至极的通感,天马行空的比喻,不再是体察入微的感同身受,而是处处惊心,字字泣血。一个人需要多勇敢,才能一遍遍仔细地回味自己遭受过的所有痛苦,然后捧出猩红色的花,向世人展示。
林奕含在自己的订婚仪式上的致辞,同样简单剖析了自己的经历和内心。大量吃药、自我解离、失去文学的力量,所有书中的境遇都有了现实的原型,它们不是残酷的故事,事实比想象沉重百倍。
这样的作品,我竟然最深刻的印象只是「太过工整精巧」,傲慢和缺乏同理心至此,仿佛当头棒喝让我冷汗涔涔,然后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罪得甚至像是共犯。如同林奕含所说,「某一种无知,它真的是很残酷的」。这是这本书对我自己而言最大的意义——正视和理解他人的痛苦,如同自己正在遭受一般。我想至少是我,需要成为她口中的「新人」——对他人的痛苦更有想象力的人。
回到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的作品本身,所谓的初恋乐园,都是思琪在遭遇不幸后的一种出于自我保护本能而构建出来的幻象,让自己能获得短暂的容身之所。这一点无论是书中的描写,还是林奕含的自我解析,都已经阐释得很清楚了。
然而,看完林奕含接受采访时的表达,才认识到,思琪的乐园的崩塌,不仅仅是肉体上被击垮,更严重的是精神的崩塌。肉体上的痛苦来源于遭受侵害,而精神的崩塌来自于文学。
为什么他作为我的文学导师,却可以对我做这样的事? 为什么精美的文字可以成为恶行的修辞? 思无邪的诗歌,怎么能成为扼杀无邪的帮凶?
精神的崩塌瞬间在书中其实有明示,但却很容易被忽略——
大起胆子问他:“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什么?”他只答了四个字:“娇喘微微。”思琪很惊诧。知道是《红楼梦》里形容黛玉初登场的句子。她几乎要哭了,问他:“《红楼梦》对老师来说就是这样吗?”他毫不迟疑:“《红楼梦》《楚辞》《史记》《庄子》,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四个字。”
一刹那,她对这段关系的贪婪,嚷闹,亦生亦灭,亦垢亦净,梦幻与诅咒,就全部了然了。
如果肉体上的痛苦,可以通过种种手段逃避,那精神上的被摧毁则退无可退。文学曾是她(无论是房思琪还是林奕含)最坚定的信仰,但最终却变成了刺向她的最致命的凶器。李国华先后杀死了房思琪,两次。
庆幸在了解林奕含的经历之前完整读过了一遍本书。形成了一些理解,然后再推翻它,这样的体验会更深刻;我也能够带着完全不同的视角和理解,作为新人去再读一遍。